坠果定理
*1.8w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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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那颗苹果坠落，高卿尘一定会被砸中。
1.
雨水缠绵不停。天雾蒙蒙地暗下来，暮霭低垂。学校后面的僻巷烟火寥寥，泥泞一路无人理睬。街边低矮的老楼也像染了梅雨的潮气，病怏怏地打着瞌睡。杂乱错织的电线上兀然腾起一头漆黑的鸦，尖尖地啼了几声。淡紫的空中掠过一道影，便不知何处去了。
伞收好靠在墙边，高卿尘拂去肩上的水珠，撩开泛黄的布帘进了店。胡椒呛鼻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挥散面前的白雾，忍不住轻咳几声。老板娘一见到他就丢下抹布过来招呼，热情地问要来点什么？骨汤在炖呢！老板听到动静也从小窗口探出头来，晃着勺子道：“喷香的唷。”
尹浩宇窝在角落，翻着桌上的课本。抬头望见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他微微蹙眉，本想作个严肃样子，却忍不住以笑回应。尹浩宇给他拉开板凳，做了个“请”的手势。老板娘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拿过来一张菜单。高卿尘刚准备低头研究一下，就听尹浩宇道：“阿姨，先来两碗牛骨汤杂烩吧。”说完转向他，高卿尘点头会意，比了个“ok”。
才聊了几句，热气腾腾的汤就端上了桌。尹浩宇迫不及待地递来筷子让他先尝。肉汁鲜浓，高卿尘捧着碗大口吸溜粉丝，舌尖余留着胡椒的微麻，一路下去骨头都泛着酥痒，直熨贴到心底。抬头撞上尹浩宇亮亮的眼睛，咽下嘴里的菜比个大拇指，表示非常满意。尹浩宇见他嗦得不亦乐乎，悄悄松了口气，也放心地埋头吃起来。
结账的时候尹浩宇长腿一迈就窜到了柜台，扫码付款一气呵成。高卿尘没拦住，跟过去在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下：“抢什么呀，吃个夜宵还要你破费。”
没想尹浩宇回答得一本正经：“每次都是你请，也该给我个报答的机会吧？”
高卿尘哑然失笑：“怎么还没毕业都想着报答我了？”
尹浩宇立刻换上一副委屈面孔：“你又不是别的老师，小九哥哥。”高卿尘郑重声明在外面尤其是学校不可以这么喊他。“为什么不行？”尹浩宇两手插兜眉毛一挑，开始复读“小九哥哥”，气得高卿尘作势要揍他。两人在老板娘连声的“慢走”里并肩走向门口。
趁着高卿尘弯腰寻伞，尹浩宇探头向外瞧了眼，刚停没多久的雨又绵绵地下起来。高卿尘走过来问“伞呢”，他挠挠脑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忘记带了。”
以往这种情况，就是尹浩宇先送高卿尘回去，再借他的伞回家。这次也不例外，高卿尘顺手把伞递过去，尹浩宇主动撑开，两人避开地上的泥水慢慢往回走。
雨水隔开一道透明的帘幕，他们胳膊贴着胳膊，皮肤热热的黏着。尹浩宇装作不经意地感叹“有点挤”，抽出手臂虚虚揽过老师的腰。用余光偷看，高卿尘并没注意他的动作，扣着的手指便收紧了些。好近的距离，可以嗅到高卿尘身上细幽的茉莉香味，像道小钩子挠得他心尖发痒。尹浩宇垂着头盯自己脚尖，脸不争气地有点烫。
快到家时雨突然密集起来，两人加快步伐一路小跑冲进了单元楼。尹浩宇刚说了“哥哥明天见”就要转身回去，高卿尘急忙喊住了他。这一看，尹浩宇右半边肩膀往下都湿透了，洇湿的校服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很是狼狈。相比之下，他身上却只溅了几点水星。这傻小孩是把他当女孩儿护着吗？又不是淋不得雨。
“衣服都这么潮了，洗把澡再走。”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尹浩宇一起进了电梯门。进去后他按了楼层，尹浩宇左右张望一回，双手合十表示抱歉，眼神却亮晶晶的。高卿尘拿他没法，在电梯里跺着脚转了一圈，最后没什么威慑力地告诫道：“下次再忘我也不管你了。”
尹浩宇哼着歌跟他走出电梯门，悠悠道：“小九哥哥哪会不管我。以前来你家玩，你看我心情不好，戴上兔子发箍又唱又跳的哄我，莫非都忘了？”
高卿尘正把钥匙插进锁孔，听见这话红着脸辩解：“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想来已经相识八年了，而回忆的根源是尹浩宇九岁那年的夏天。在他的童年，父母由于工作因素搬了几次家，一个地方留不长，他就一直处于变化和适应中。
那是在蝉鸣聒耳的某一日，外面热得离奇，钢琴班的老师提前下了课。小尹浩宇没有钥匙，就抱着小书包乖乖坐在家门外等妈妈回来。
当时刚上完补习班的高卿尘美滋滋地拎着便利店买的冰激凌，盼着赶紧回家大快朵颐。没想脚步一顿，竟在走廊上碰见个傻兮兮的小孩。仔细一瞧，人热得脸蛋都快蒸熟了，呼哧喘着气，还认真地抱着怀里的书看。
到跟前时，小孩终于注意到了，抬起一双黝黑的眼睛打量他。高卿尘从袋子里掏出一盒香草冰激凌，弯下腰递过去：“等的热不热？吃这个凉快会儿吧。”
这个陌生的邻居哥哥似乎有招人喜欢的魔法。眼睛和嘴巴弯成甜甜的月牙，汗湿的一缕发滑下来黏在额头，身上还有很好闻的苹果香。尹浩宇只犹豫了两秒，便腼腆地道了谢，接过雪糕吧唧吧唧地啃起来。哥哥就蹲在旁边陪他吃完，还给他香香的纸巾擦嘴。直到他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哥哥才站起来跟他告别。
知恩图报的小尹浩宇当晚就添油加醋地跟妈妈描述了哥哥的种种好，催着妈妈切了个大果盘送去，自己牵着她的衣角跟来。高卿尘给他们开了门，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了然地眨眨眼。他嘴一咧，露出两颗得意的小虎牙。
高卿尘家的陈设和从前别无二致。客厅里天蓝色的小沙发已经有些泛黄，以前他最喜欢窝在上面，假装在听歌或看书，其实在偷看在水池边忙活的高卿尘。岁月如梭，初遇时他只到高卿尘胸口，现在已经略高于他；而高卿尘的沐浴露香味也从青苹果变成了茉莉。闻了他的香气四年，偷看他一千次，高卿尘竟从未发现。而再次遇见时，已经是他的老师了。
“想什么呢？快去呀，别着凉了！”高卿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回神，手里已经被塞好了干净衣物。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带着一丝久远而熟悉的苹果香。
擦着头发出来时，高卿尘正在料理台边擦拭一只玻璃碗。听到动静也没回头，往桌上的奶锅努努嘴，告诉他煮了点粥，马上过来喝点暖胃。他举着吹风机跑过去，帮着高卿尘把香喷喷热腾腾的小米粥倒进钵子里。
等高卿尘冲完澡出来，粥也凉得恰到好处时，已是九点的光景了。尹浩宇坐在小餐桌边，目光追随着他移动。小餐桌上，两只盛好粥的碗面对面摆着，还切了盘苹果。
“小朋友这么体贴呀。”高卿尘边感叹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又弯着腰探身过来戳苹果片。尹浩宇对这个幼稚的称呼很不满，皱着眉刚想说点什么，无意中向下一瞥，便看见高卿尘浴袍领口下一大片沾着水珠的肌肤。理智上慌乱地要撤离，意识却驱使他不由自主地继续窥探。
他抑制不住让视线往下移，映入眼帘的不只是泛着柔淡光泽的皮肤，还有两颗小小的、圆圆的，浅粉色的...
尹浩宇呼吸一窒，脸“噌”地就红了。接下来他只顾埋头拼命扒碗里的粥，高卿尘说的话像一段鼓噪的点毫无意义地穿过耳膜。怎么会有男人的那里是...饱满的粉色？就像那种，略微带点暗褐的水蜜桃的果皮。这个充满禁忌味儿的联想惹得他一阵晕眩，眼前闪烁着连缀成片的绿色光晕，握着勺子的手都有点抖。
为了掩饰快要失控的心率，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向他的臆想对象望去。高卿尘吓了一跳，话语也迟疑地顿住：“你、你真谈了？”
“啊...谈什么？”他茫然地问。
“...刚刚看你低着头不讲话，”高卿尘泄气地搅了搅碗里快凝成固体的粥，道：“刘宇老师说你最近上课状态不对，经常盯着窗外发呆。他把你的好朋友喊来问，人家讲，你得思春病了。”
我那是在想带你去哪里吃夜宵...
尹浩宇刚想反驳，却话锋一转：“我要真找个女朋友，你管不管？”
“难道你愿意让我管？”高卿尘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又自顾自地说道：“这种事情它是顺其自然的。就像熟苹果要落地，烂葡萄会发酵；冷落一颗橘子就要面临它的腐烂，折断一支玫瑰就得预想它的枯萎——况且，又是你，你这么聪明，自己掂得清，不用我管呀。”
“...小九哥哥，”尹浩宇按捺住心里的异样，垂着睫毛问：“你好像很有经验...”
结果高卿尘很坦然地告诉他，大学谈过两段，散得都很平常。像自以为拿到了酸甜刺激的可乐，弄了半天才发现是撒了把糖的凉白开。见了底，嘴里只剩下一点温淡的回味。
尹浩宇暗暗舒了口气，还想再拐弯抹角地问他点问题。高卿尘却忽然想到什么，快速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季雨时节的云每到夜深更止不住抽噎，黯淡地遮住月亮，那样不知疲惫，抖落着绵绵泪珠。雨丝在玻璃表面刮出一道道细韧的线，斜斜向下淌去，没进窗框的黑色橡胶边里。永无休止的降落，谁也说不准何时停。
“今天别走了。”
他给窗户上好锁，回头撞进尹浩宇因这句挽留而略带错愕的眼睛。
“你怎么这个姿势？”
高卿尘抱着枕头站在床边，惊奇地看着两手交叉在胸前，直挺挺像在罚躺的尹浩宇。一米八的双人床给这位弄得像在枕睡袋，再挤挤都要人墙合一了。他跪在床上拖着尹浩宇的胳膊往外面拉，哭笑不得道：“小时候天天说要跟小九哥哥睡觉，现在知道害羞了？”
尹浩宇任由他拖，也不答话，黑亮的眼睛紧盯着他脸看。高卿尘把人拽回正中间，给空调定时，放好枕头和毛毯，关灯躺下行云流水。
“我没有害羞。”
尹浩宇在沉沉黑暗中突然开口。
高卿尘不懂他的意思，只含糊地“嗯”了声。
“小九哥哥...”
高卿尘阖着眼感受旁边窸窣的响动，尹浩宇翻了个身背对他，这么唤他一声却又沉默了。当意识逐渐开始涣散，困意朦胧，即将坠入深沉的梦里时，他隐约听见尹浩宇在说话，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不甚清晰：
“...对你的学生...都这么好吗…”
陷入沉睡的人就像蜷缩的蝴蝶，俯卧在思想底层的沙地上。那时一切杂乱无序都被碾成柔软的粉尘，外界是种隔离在无序之外的模糊。
尹浩宇半夜口渴起身，小心翼翼地越过他去够水时，搪瓷杯在柜角磕了下，弄出了轻微的响声。高卿尘向来睡得不深，而睡眠的重量在某些节点会被削薄。响动恰好把他从一种稀薄的状态里拉出来，心跳加快，醒的前兆。
所以当尹浩宇把手臂撑在他身体两侧，静静地俯视他时，他的意识已经基本恢复，而负责思考的感官还在迟钝地重启，试图针对这目的不明的行为作出判断。
但他没来得及判断。温热的气息在以一种强势而执着的态度向他靠近，没有半刻来反应，嘴唇就贴上了一片湿润的柔软。
尹浩宇停了两秒便离开了。刚才喝水时唇边沾的些，因这个吻而留在了高卿尘的嘴角。
那颗细小的水珠顺着他的侧颊滑下去，蜿蜒着没进脖颈，像有一排小虫在啃噬，带着整块皮肤都痒得奇怪。
他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
2.
张嘉元顶着肿了半边的脸进来时，高卿尘正凑在刘宇那拣他饭盒里的小番茄吃。周柯宇跟在他后面，恰好跟高卿尘对上眼神，嘴张了张，却把目光转向刘宇，喊了声老师好。
高卿尘见状便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低头捧着饭盒默默进食。
刘宇倒也淡定，抬头望他们一眼，示意搬把椅子来。利落地几口扒完饭，杂七杂八的全往边上一推，敲了敲桌面道：“坐下说，又惹什么事儿了。”
周柯宇推推张嘉元，后者不情不愿地坐了。刘宇端详一会儿他的脸，伸手碰了碰，张嘉元痛得捂着脸“嗷”地叫出来：“您下手轻点儿啊！我这光荣负伤的！”
“三天两头光荣一次？”刘宇好笑地瞟他。
周柯宇看张嘉元瘪着嘴假装望天，不得不站出来解释：“跟嘉元结了梁子的那人又犯病了，问题应该不大，在医务室呢。”
刘宇眼珠一转，问道：“哦——是不是那个隔壁班的，嗯...陈展？”
两人忙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早课结束后他俩结伴去打水，经过厕所，正好碰上陈展带着他那帮弟兄堵一个低年级的小男生。张嘉元定睛一看，冷笑两声，抡着水瓶就飞奔过去，直接把人吓跑了大半。陈展反应过来，骂骂咧咧说他们多管闲事。那瑟瑟发抖的小男生见着靠山胆子便大起来，推推眼镜，字正腔圆地骂了几句。出乎意料的是，陈展一听脸色骤变，龇牙咧嘴地扑了上去。张嘉元眼睁睁见那小男生如一片折断的芦苇翻到地上，赶紧拉住陈展，两人拳打脚踢地扭成一团。据旁观的周柯宇描述，张嘉元“狠狠给了他颜色看”，“捏只鸡崽儿一样”制住了陈展。直到进来的老师发现，把几人齐齐训斥一通。才该去医务室的去看伤，该找班主任的来汇报。
刘宇摩挲着下巴说：“我听咱班女生说，你跟这个陈展在校外产生摩擦那次，也是他带人欺负同学被你撞见了？”
张嘉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啊！上次没给这人揍明白，嘴巴还不干不净的。”
刘宇耸了耸肩：“学校对他的问题是处理过的，具体缘故我也不清楚。你们别主动惹他就行。”
“哪能不管啊！”张嘉元拍着桌子义愤填膺：“我们要是晚来一步，后果还堪设想？没他元儿哥治一治，这货都敢在学校横着走了！”
刘宇被逗得扑哧一乐，又迅速板起脸道：“元儿哥——说话注意点啊。”
周柯宇突然开口：“这个陈展欺负的全是长得比较文弱，举止女性化的男生。你还记得那个男生说了什么，让他突然那么激动吗？”
“好像…”张嘉元摸了摸后脑勺，回忆道：“说什么，跟你爸一样变态？”
周柯宇点头道：“我听他们班女生讲，他跟他妹妹有个背景很厉害的后爸。这样说来，他也...”
发现话题方向不对，刘宇急忙握着拳在嘴边咳两声：“这个就不讨论了——周柯宇，你过会儿还是要陪他去医务室看看。情况我了解了，现在去找陈展的班主任谈谈。”
刘宇边披外套边向外走，想到什么回过头，朝高卿尘喊：“小九下班等我啊！请你喝新出的咖啡——”
一分钟后，张嘉元和周柯宇喜滋滋地围在高卿尘桌边用小牙签戳奶油草莓吃。在齿间迸发酸甜的果肉，甜蜜的粉色细胞液，舌尖滑过的嫩籽和凹凸表皮...高卿尘喜欢草莓在他的学生间不算稀奇事儿，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每天小九老师桌上那些各式样的小零嘴来自何处。
张嘉元知道。
说来是偶然。那天他挎着包溜进教室恰好被巡视的教导主任抓住，拎到走廊罚站。他哪是闲的住的人，溜达着就到了办公室门口。那门恰好开了道缝，一下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尹浩宇抱了摞作业放在了刘宇桌上，接着一反身，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一盒草莓搁在了高卿尘的桌角。怕位置不够显眼似的，还往中间推了推。
张嘉元痛心疾首地问他的好兄弟怎么肥水流了外人田，谁想尹浩宇理直气壮，说小九跟我怎么算外人——你不是知道的？说着底气不足，还是请了他一周冰激凌费作封口费。
不算外人，算是什么呢？张嘉元嚼着草莓，眼神扫过正在谈天的高卿尘，落在他茶杯底露出的一角上。看着好眼熟...这不是尹浩宇的便签吗？那纸有圈蓝色的小兔花纹，还被他调侃过是不是送小姑娘的。
“小九老师，”他突然举起手，“我想起来一件事！今天早上陈展他妹妹跟尹浩宇表白了，我们都看见的！”他用手肘捅捅周柯宇，“好像叫陈安吧。就在美术室的拐角。老师，你教过她没？”
高卿尘连哄带骗地把这俩请出去时，张嘉元还边回头边嚷嚷“老师你就不想知道后续吗”“你猜他怎么说的”。
我干嘛在意那个？他自我暗示着回到座位。开笔电改了会儿教案，目光不觉掠过那张压在杯底的纸。想取来看的念头在心底发芽分蘖，再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也无济于事，索性抽了出来。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地打开——
“哥哥，七点老地方，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后附一只扶墨镜的小兔子。
他看完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又为这太过自然的反应感到心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把纸条对折两道，拉开抽屉丢进角落——那儿有着十几只模样相似的蓝色方块。
刘宇六点半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办公室。两人收拾好拎着包往楼下走。此时过了放学段，学生们离开的差不多了。他们走的是偏僻的南楼道，更是一片沉沉寂静。
过二楼拐角时，高卿尘偏头跟刘宇说话，说到兴头上没注意前面，然而就在那一瞬功夫，拐角突然钻出个瘦小的身影，撞得他左臂一阵酸麻。那女生似乎也没预想到，因惯性跨上几步又停下来，攥着包带转头看他们。
戴着圆眼镜，目颀眉淡。面孔有些眼熟。这不是张嘉元说的那个陈安吗？去年暑假她还上过他的物理班，是个资质平平，表现并不惹眼的学生。
陈安发现高卿尘在看她，迅速把头低了下去。一副供罪认罚的样子。
高卿尘见她一言不发，只能好脾气地笑笑：“没事。下次走慢点，注意安全。”
女生很轻地点点下巴颏，转身往楼上去了。
等到两人坐在傍晚时刻的茶餐厅，捧着冰咖啡啜饮时，话题又绕到陈展的事情上来。刘宇搅动着冰块，神秘地压低声音告诉他，刚刚撞你的那个女生是陈展的妹妹。据他的了解，兄妹俩在学校基本没什么交流，家庭关系几乎是个谜。他们的母亲也很古怪。上次学校请家长谈话，来得还是那位妇人，纤薄得像朵一吹即散的云。无论对面的老师疾言厉色抑苦口婆心，不过是半睁着双朦胧的眼睛，扮一种棉花式的无赖。
“老吴跟她谈过，出来直叹气。说这女人好像心智有问题——你说呢？”
“…嗯？嗯。我也觉得。”
高卿尘对上刘宇意味深长的眼神，略带尴尬地抿了抿嘴唇，主动招供道：“我…我过会儿还有个约，所以——”
刘宇也不为难他，宽容地挥挥手：“你都瞄了十几次表了，快去吧！别让人家等着急了。”
尹浩宇说的老地方，是离学校两条马路的青年广场。广场正对着人来车往的马路，毗连一条酒吧街，故而惯于被四面的喧嚣包裹。北侧有个简易舞台，本是为那些籍籍无名的街头艺人们而设，但他们其实更偏爱中央的石砖群，那儿背对马路，拉了两圈星星灯，面对圆弧状的观众席。观众大多是结伴而来的年轻人。
高卿尘远远望见灯光如昼的广场，想起尹浩宇小时候自己跑来这，挤在一群年轻情侣中看表演的那次。
那时广场还没扩建，只有个铺了广告布的小舞台。尹浩宇穿行在大人们的腋下，憋屈地顶着刺鼻的汗味。高卿尘扒开人群找到他时，小孩正踮着脚急的直跳。他二话不说，扯着人就往外拉。很听他话的小朋友虽闷闷不乐，还是乖乖跟着。他没想到高卿尘一挤出去就蹲下来让他上去。最后他坐在哥哥肩上美美欣赏了全程，而高卿尘只隐约瞧见了某位乐手染成红色的头毛。
他一眼就看见了尹浩宇。
尹浩宇跷着腿懒散地坐在角落，左耳塞着airpods，右手在把玩一只瘪了的易拉罐。他盯着那漆黑的罐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蓝白的校服短袖在这群红男绿女中显得不太协调。
就在他要出声喊他时，尹浩宇像是收到了什么奇妙感应，朝他的方向转过了头。那种默契便化为一个眯起眼睛的笑，他晃晃脖子，高卿尘便踩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向他走来。
他挪了挪，把垫屁股的外套让给了高卿尘。
“穿着这个思考人生呢？”高卿尘捏了捏他的校服领，打趣道：“挺独特的。”
“可是，”尹浩宇很慢地吐字，“刚刚有好几个姐姐...来找我搭讪。”
他越贴越近，眼神灼灼：“她们说喜欢我，说我好看...小九哥哥，你觉得呢？”
距离太近了，高卿尘警铃大作。那双清亮的瞳仁瞬间挟住了他的视线，他脑中混乱地嗡响起来，连捏着衣领的手都忘了放下。
“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尹浩宇眼神飘的也很慢，手伸上来，碰了半天才摸到他的手腕。他一把握紧，像抓住一根随时会飞走的羽毛。
高卿尘注意到他丢在旁边的空罐子，突然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一根根掰开滚热的手指，放回本人腿上。他把那个易拉罐拿起来，一眼看到醒目的金字“12%vol”。凑近拉环口嗅了嗅，像他爱喝的一种苹果味利口酒。
尹浩宇定定地望着他。但高卿尘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罐子，瞄准不远处的垃圾桶，蓄力一掷。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进了。
“等我一下。”他站起身，走到对面的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两瓶蜂蜜柚子茶回来。
“不是有重要的事跟我讲吗？说吧。”高卿尘重新坐下，把茶递给他一瓶。
尹浩宇“哦”了声，接过饮料，边拧盖子边问：“我后天有比赛——你来看吗？”
高卿尘打量他一会儿，偏头笑说：“行啊。反正后天没什么课，抽时间去看看你。”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陷入沉默。随着乐队鼓手敲镲的最后一音落下，表演终于在大家兴奋的掌声中落幕。乐手们都是学生模样，汗水淋漓地搂在一块向台下鞠躬。主唱是个高瘦的男孩子，抓着话筒半天才平复喘息。
“夏天快到了，我们也快解散了。组乐队其实就是我们几个一时兴起，不过人生的光面就是由许多心血来潮构成的——最后一首歌，希望我们的年轻都没有遗憾。”
前奏刚起，尹浩宇便坐直了身子，脚尖随节奏在地上轻轻踏着。这首歌很久前就被放进了他们的共同歌单，去年暑假他还给高卿尘弹唱过一小段。
高卿尘托着腮望向他。尹浩宇表情舒缓，嘴唇开合低声跟唱。眼里的醺然之色已经消失，像熠熠的黑曜石。橘黄的效果灯直映在眼底，添了几分迷醉的柔和。
Please don't see just a boy caught up in dreams and fantasies
别看着我 这只是一个男孩在梦与幻想中执迷
Please see me reaching out for someone I can't see
看吧 我伸出臂膀去试图接近遥不可及的你
Take my hand let's see where we wake up tomorrow
握紧我手 别在意明天我们会梦醒何处
他们左边的几个女孩手牵手站了起来，跟着节拍摇摆她们交连的手臂。更多人受到氛围的感染，拉着各自的同行伙伴加入了这场萍水相逢的合奏。
尹浩宇拍拍腿上的灰尘，也站起来。刚准备低头，没想到高卿尘也紧随其后，起身站在他右侧。这首歌第一次进入高潮部分，不少人已牵着手举过头顶。
尹浩宇微微侧目，看见高卿尘沉醉其中的神情。右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忍了忍，没伸过去。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er
昨夜雄狮亲吻小鹿的一幕出现在我梦里
Turn the page maybe we'll find a brand new ending
所以也许翻得过这一页 我们会有不一样的全新结局
高卿尘在此时摇晃起身体，无意间碰了下他的手。这多像一个不可重来的机会。他想。他的手指蜷了蜷，只踟蹰了半秒，就快速牵住了高卿尘垂在腿侧的左手。高卿尘僵了僵，没有看他，也没有挣扎。他的掌心浸得冷津津的，而他攥着的那只手，竟也湿透了。
God, tell us the reason 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
上帝啊 为何时光总被年少的虚妄辜负
It's hunting season and the lambs are on the run
在这狩猎季节里 我们如惊慌奔逃的羊群
Searching for meaning
寻找着生命和爱情的意义
“小九哥哥，”
高卿尘“嗯”了声，转头看他。
突如其来的勇气耗尽前，余烬仍能爆裂出最后的光火。尹浩宇借着这股冲动的余波，抓过石凳上的校服外套，用力抖了抖，随手一扬便盖住了两人的头部。
棉质校服透进来的光线十分暗淡，高卿尘显然被他这一出弄得有点懵。他扶住高卿尘的肩膀，努力地对上那双充满惊惑的眼睛，舔了舔嘴唇，道：“小九哥哥，刚刚我骗了你，重要的事情确实不是比赛，我——”
“有什么话把衣服拿掉再说——”
到了自我预演过的关键时刻，高卿尘才发觉他连跟尹浩宇对视都没准备好。只借口闷得慌，去扯头上的外套。
尹浩宇见他抵触，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呼着热气凑过去，几乎抵着他鼻尖问：
“上周在你家，半夜我起来喝水...你是不是醒了？”
高卿尘一惊，面上险些挂不住。闷滞的空气中思考也变得艰涩，他低下头。
“我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不说。小九——”尹浩宇慢慢摩挲他颈侧的皮肤，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好喜欢你。”
晚上九点夜色愈浓，月亮如凝固的云石，沥青路上洒满水波般澄澈的光。学校后街的小路只零星几个人。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右手边的铁栅栏溢出灌木叶蒙进阴影里的绿，左手是梧桐木油漆斑斑的树干。他们走的都刻意地慢，却始终隔着段距离。
“你搬家那年的六月，”高卿尘先开了口，“考完那天我回家睡了一下午。傍晚你来敲门找我出去玩。其实我好困，但还是带你去撸了串。”
“那天就是走这里回家的…你还用零花钱请我吃了冷饮。你跟在我后面，边啃冰棒边说，要是我真的是你哥哥就好了。”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我们俩的线，搭到这种高度也就够了。”
尹浩宇跟着停了下来，“你觉得我这是一时兴起吗？”
“...不管是不是，这都不应该。你才十七岁。”他在心里想，十七岁根本承受不起一时兴起变发的伤害。
“小九，”尹浩宇突然上前两步，从背后将他抱进怀里。高卿尘愣了几秒，迅速扒开了腰间的手，转头愠怒地瞪过去：“你干什么？”
尹浩宇面色平静地注视他，眼神却难掩期望，“小九哥哥，我抱你，你为什么下意识往后靠？”
“我没——”
“你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来？刚刚在广场，说话离你那么近，你为什么不躲？”
高卿尘闭了闭眼，再回头看他，眼底已一片清明：“因为我要确认你的想法，才能帮你解决问题。我对你们都是一样的。换做其他学生，我也会这样。”
尹浩宇的脸色明显僵了僵。
高卿尘逼迫自己注视那双闪烁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你很明白这一点，才会这么依赖我。”
“其实，”高卿尘垂下眼，回身往前走，“本来我就不该管你，以后也不会管了...明天别再来送零食了。”
他慢慢走着，他觉得灰色电箱上方的梧桐叶开始沙沙作响。尹浩宇还会跟上来吗？路灯下他的影子是一大团丑陋别扭的黑墨水，踩着它竟陡生悲伤之感。尹浩宇还会跟上来吗？他想。就算他拿裹着糖衣的小刀给尹浩宇，后者也会自然地接过再往心口一插。
身后地面的碎叶嚓嚓响起来，他跟上来了吗？
所以...他轻轻踢开脚边的石子。尹浩宇轻而易举地发觉了他瞬息的动摇，正如他驾轻就熟地利用了尹浩宇长久的顺从。彼此了解更省去体贴的步骤…狠下心划了一刀，疼的却是两个人——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3.
尹浩宇收到那条短信是在数学课的课间。这段时间张嘉元看他心情糟糕，话也少了许多，下课后也不打扰他，很自觉地溜去找后排的周柯宇玩。
来信是个陌生的号码，没有分毫印象。尹浩宇皱着眉盯着那张拥抱的照片看了许久，更加心烦意乱。正当他斟酌着如何处理时，对方又发来一条短信：下了晚自习，我在天台小仓库门口等你。紧跟着一条：你要是不来，我就把这张照片发给他...
谁会对他使用这种拙劣的威胁手段？是跟踪还是正好碰见了？他在学校虽不算低调，但也不是什么招摇过市的人，也不像元儿哥...他回头瞟了一眼正跟周围人复盘前天篮球赛的张嘉元，那么...惹人注目。他实在想不到针对自己的理由，或许那人针对的实际上是高卿尘？想到这种可能，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机。
英语课讲阅读时，张嘉元不动声色地望一下讲台，迅速低头，在试卷空白处写写画画，推给了他。他偏过头一瞧，是个熊猫摸头的表情，旁边圈了个对话框：他不是还来看你比赛了吗？咱还是有机会的。见他看完，张嘉元又刷刷写张纸条递过去：老宇昨天问我你怎么状态不太对，又给他糊弄过去了，聪明不？
尹浩宇趴在桌上，在他的纸条上接着写：谢谢元儿哥，中午一起吃饭吧 :-P
张嘉元在桌底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本来不上晚自习的，今天特意跟刘宇打了招呼，晚上留在班上。等到放课铃打响，教室里的学生陆续起来收拾东西，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快九点半了。等到人差不多走完，他才起身关了灯走出去。
通往天台的楼梯需要绕路。他穿过夜色中的走廊，弯弯绕绕地上楼，推开最后一道绿油漆铁门，映入眼帘的先是空旷的平台，站在那的竟是个纤瘦的身影。
“尹浩宇。”
声音有点耳熟。等她走近了，尹浩宇才认清这个面孔。她上周在美术室那儿拦住他，支支吾吾半天，问他有没有看她发的微信。他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暑假来上过高卿尘的物理班，至于好友是怎么加上的，已全无印象。
陈安。他想起这个名字。
他眯起眼问：“你为什么跟踪我？”
陈安在他一尺之外站着，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为什么要喜欢男的？”
尹浩宇奇怪道：“你管这个干什么？”
“你后来还是没看我的微信？”她耸了耸肩，“也对。你根本不关心这些，你只关心高卿尘——真没想到，我会喜欢一个同性//恋。”
她本以为这激起尹浩宇的愤怒或憎恨，谁知对方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抱起双臂道：“我看了，你的信息没必要回复。那天我说的很清楚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
“你长得好看，又聪明，还是混血。各方面都很好，为什么不能喜欢女生？”陈安自顾自地说，“做个正常人很难吗？你才十七岁，改的掉啊。真的。”
尹浩宇懒得跟她谈别的，只道：“你跟踪几次了？除了那张还拍了什么？”
陈安噎住片刻，扭过脸说：“...就一次。只有那张。就是那天觉得你根本没注意我，我很失望。没跟多久。”
“手机拿出来我看看。”尹浩宇靠着栏杆勾了勾手。
“我说了，只有一张。”陈安皱着眉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划拉几下点开图库，举到尹浩宇面前给他看。
“你干什——”她还没反应过来，尹浩宇突然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右臂流畅一舒，它便高悬在了夜空中。
陈安显然没预料到这个情况，她尽力掩饰着神色的惶恐，压着颤抖的声音说：“你拿了也没用。照片我今天下午已经发给他了。”
尹浩宇竟笑了出来：“你有一句说对了，我是只关心高卿尘。既然如此，你觉得我敢不敢扔？”
陈安说：“你还给我。我把照片删了。保证不乱说。”
尹浩宇不答话，戏弄似的掂了两下手机。这两下把她弄得心惊胆战，眼泪都出来了，扯着嗓子哀求：“你还给我！我没备份，里面还有很重要的东西！”
“你还给他发过什么？”
“真的没有，”陈安又急又不敢上前，只能一遍遍重复：“就那张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真的...”
尹浩宇冷哼了声，把手机抛回她手上。
陈安当着他面，麻利地把图和短信都删个干净，嘴里抱怨着：“你怎么还有这一面，平时温温柔柔的...”
“那条短信...他回复了吗？”
“...回了。他给我个地址，叫我过去当面讲。”
尹浩宇想了会儿，突然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安不假思索地回答：“暑假补习时，我哥早上在家发脾气误伤了我的脸。你当时坐我旁边，看到我脸有擦伤，给了我两条创口贴。”
“而且，”她补充道：“长得好看。”
尹浩宇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转而想到她说的，又想起张嘉元提过的陈展，问道：“你哥...？”
“我哥这样是有原因的。”陈安妥帖地收好手机，摆弄起了手指，“我妈她一直...不太好，家里没人管我们。”
“...你们爸爸呢？”尹浩宇犹豫着问。
陈安深深望了他一眼，别过头道：“跟一个男的跑了。”
没等尹浩宇回应，接着说起来：“我爸以前对我，妈妈和哥哥，都很好，真的。我五岁的时候，有天在幼儿园等到好晚，我爸也没来接我...当然，从此就没回来了。后来听邻居阿姨讲‘离婚’，我这才知道。前几年跟了后爸，我妈精神就越来越不好了。”
“想到我爸，我只能想起来他给我买的糖和裙子。他总是对我们笑，他是很喜欢我们的。只是他更喜欢那个人...你觉不觉得，喜欢是很无厘头的？”
“嗯。”尹浩宇点头，“这种事是顺其自然的。就像苹果会落地、葡萄要发酵，橘子腐烂、玫瑰枯萎...”
“你知道为什么小九老师不会喜欢你吗？”
尹浩宇拉下脸：“你——”
“因为他只负责等苹果成熟。”她说，“他栽一棵果树，上面渐渐长出很多苹果。他会帮你们剪叶子施肥，但等苹果熟了，他还得赶着去种下一棵。至于你们是被谁摘走，还是掉在地上烂掉，就不是他的业务了。”
尹浩宇本想说你不会懂，我和小九...然而，他和小九还有什么呢？高卿尘那晚的话意思也很清楚，他就是他一树树苹果中的一个。于他而言每只苹果是没有分别的。他说不想再管他，那么无论他早熟还是晚熟，掉在地上是被人家捡走还是烂掉，他都不会在乎、不会回头了。
4.
高卿尘最近总是愣神。他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课堂，其他时间经常心不在焉。在食堂打饭，走在楼梯上，听别的老师聊天，都成为过他发呆的场合。已经有好几个老师来关心他的精神状态了。
有时刘宇会从身后靠近，把他唤醒，担忧地问他怎么了。经过回想，他发现自己一半的时间确实是在愣神，另一半则在想尹浩宇的事情。
没有违背那晚的约定，他还是去支持了尹浩宇的比赛。他安静地坐在场边，看着那个穿九号白色球衣的男孩优美地跳跃、奔跑，对旁边围过来的女孩们报以微笑。
他想起久远五月的那个下午，他夹着课本穿过暑热弥漫的走廊，尹浩宇在后面叫住他，抱着篮球噔噔地跑过来，递来一罐冰咖啡，双手合十，笑眯眯地请求：“小九哥哥，明天来看我打球吧。”
他的笑...他跟九岁的小尹浩宇说过很多次，你笑起来很可爱。等尹浩宇再长大些，开始在意一些人设，他说你笑起来好看，别走酷guy路线啦。尹浩宇会微笑着听他说话，会臭屁地挑眉笑，也会和他相互扯着袖子蹲在地上大笑。他由浑浑噩噩地想念尹浩宇的笑，发散成不可抑制地想念他的声音和动作，他整个人。
本该合乎心意的——尹浩宇很听话，真不来找他了。但现在，他以悒郁的心情察觉，是他很想找他。
早上给刘宇的班代了节物理课。一进教室，他就不管不顾地看向张嘉元旁边的座位——空荡荡的。心里不禁涌上失落。班长举手告诉他，尹浩宇请了病假。
课间时他准备去找刘宇问问，却发现人不在办公室。有位女老师拜托他带杯咖啡。他找到了教务处旁边的自助咖啡机，投上币放好纸杯，看着出水口出水。
张嘉元从后面突然出现，拍着他肩膀中气十足地“嗬”了一声，吓得他花容失色。
“小九老师，你也买咖啡啊。”
“你也？”高卿尘眨了眨眼，“这边校园卡买不了的，你喝什么，我帮你买吧。”
张嘉元连忙摆手说不用，正色道：“老师，尹浩宇他淋雨发烧，三天没来上课了。昨天想去看看，打了电话，他不让去，还让我们别乱说免得老宇操心...可我听他声音还挺严重的，他又是自个儿住，这——”
高卿尘听见“发烧”，心里已开始焦急，听完道：“你别担心，我值完班就去。”
“还有件事情...”张嘉元欲言又止。
高卿尘用眼神示意他说。
“老师，我本来准备给他保密的...”他挠了挠脖子，“但我看他最近心情真的很糟糕，当然是因为您——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跟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高卿尘拍拍张嘉元的肩，“他没问题的，过段时间就——”
“解决了？”张嘉元提着嗓子叫出声，“我还以为…”他的语气缓下来，“老师，你俩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就知道他画了几页草稿纸的小熊小兔子，就为给你写便签...”
“而且我感觉啊，他那性格要喜欢个人，两种可能。”张嘉元伸出两根手指：“要么来者不拒，跟一堆漂亮女孩儿和和气气；要么，他会缠着一个人十年二十年都不放。”
高卿尘背过身，抽了一只塑料杯盖给纸杯套上。
“老师，他本来偏向前者的。但是有你啊，所以他心甘情愿去钻那个牛角尖了。”
“快要上课了，回去吧。”高卿尘把一杯热牛奶放进张嘉元手里，端起咖啡，向办公室走去。
傍晚六点，天色已暗了七分。高卿尘翻开备忘录，找到尹浩宇给他的新家地址，幸好并不算远。他在心里大致规划好路线，扫了辆单车，加速骑了过去。
僻静的高档小区。他顺着单元楼找到了尹浩宇家。他父母这年都在国外出差，请了位阿姨照看，而阿姨只有周末会来。因此尹浩宇如果生了病，一般只能自己调理。
敲了门后，高卿尘站在原地忐忑地想，尹浩宇这两年没怎么生过病，顶多是普通感冒，从没有几天来不了学校的情况。他都没人照顾，会有多难受呢？
半分钟后，门开了。
尹浩宇扶着门框，蹙眉道：“老师，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样了？”高卿尘也不管自己还站在门外，伸手去碰尹浩宇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好像不是很烫。”
“我没关系的。”尹浩宇微微撤身，躲开他的触碰，“老师你...进来坐会儿吗？”
高卿尘还是放心不下，建议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离这儿也不远。我们打车去，十分钟就能到。”
尹浩宇今天拗得奇怪。答应了去医院，却不让他跟着，自己在前面走得飞快。到了车站，正好见到左边有空车来，他抬手想拦，尹浩宇却随口胡诌说晕车，转身上了公交。见状他也只能放弃地叹着气跟上去。
这辆车人很少。尹浩宇随意找了个后排座位。高卿尘走到他面前，他挪开一点腿，让高卿尘钻进靠窗的位子。
汽车启动时，刺鼻的油烟味从窗外闯进来。高卿尘推上了窗，拉下灰蓝色的遮光帘。头轻轻靠在玻璃上。
城市是那么喧嚣。除了汽机疲劳的轰鸣，还有车水人流的噪声层层卷裹。掠过六街三市，掠过霓虹明照，掠过一重重橄榄绿的树影。橡胶地板在抖动，双排椅在振颤，扶手摇摇欲坠。他们处在颠簸的中心，周遭的动静似乎褪于虚无，只剩交错的呼吸切实可感。
光线很暗，厚重的玻璃阻隔了弥漫的夜。于一切的声响他们都未置一言。那种格格不入，像罔顾镜头的两片失焦的像；而那种微妙的依存，像逃进时间罅隙里喘气的两个相偎的点。
“老师。”
尹浩宇闭着眼睛，嗓音被低热浸得又虚又哑。
高卿尘本来缩在窗边望着外面心乱如麻。听见他说话便转回头去。
“对不起...”尹浩宇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脸颊登时漫上两团充血的红：“我在家...吃过药了。我没事的，到了医院老师就走吧。耽误你好久。”
“走？”高卿尘把这个字眼在舌尖滚了一圈，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
尹浩宇闷在口罩里咳嗽一阵，没有回答。高卿尘急忙给他拍背顺气，从包里翻出保温杯，抿了一小口再递过去：“有点烫，慢点喝。”
然而尹浩宇瞥了一眼便推开了他的手，说不想喝。咳成这样怎么能不喝水？高卿尘顾不得想尹浩宇在闹什么脾气，执着地把杯口往他嘴边靠。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孩此刻却犟得异常，偏过头去就是不接。推拒着两人力度都不自觉大了些，高卿尘一下子没抓稳，一股尚冒着热气的水溅在了尹浩宇裸露的小臂上，瞬间红了一片。
他怔了半秒，急忙找湿纸巾来擦。尹浩宇立即握住他的手腕：“不烫的。”而后轻轻放开，甩了甩手臂上的水，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说以后不会管我了吗？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高卿尘动了动唇：“我是你的老师。”
“你现在也不教我。”尹浩宇嗤笑一声，声音里刻意添了疏离，“再怎么说，也不算你的义务。还是说你会往每个生病学生的家里跑？”
他无以回答。搭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紧，掐进掌心。指尖痒得像裂开了无数道细小的冻疮，汗水腌进伤口痛得发麻。
高卿尘微不可察地抽了两下鼻子，转过头去。他抱着双臂缩进角落，再次把自己投进那几乎能掩蔽一切声响的轰鸣声里。
车很快到站，尹浩宇在他身后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归是没说。几秒后便起身离开了。
高卿尘看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眼圈泛红，面色疲惫不堪。他已很久睡不好觉了。
八点钟呼吸科的病患不多，尹浩宇拿着挂号单在诊室门口等叫号。他把单子搁在腿上，靠在铁椅上假寐。针管和消毒液的气味让他想起有关医院与病痛的记忆。
去年暑假，他妈妈在家吃牡蛎急性过敏，他和高卿尘架着她上了出租。后来高卿尘在门诊大厅等睡着了，冷得紧紧抱着腿，他赶快脱了校服给他披上。更早的时候，他有次在高卿尘家抱着冰激凌看假面超人。被发现时，那桶雪糕已见了底。当晚他上吐下泻，高卿尘着急地跟着他们来了医院。要挂抗生素，护士开玩笑地吓唬他扎针很痛。只有高卿尘看出了他的强装镇定，捏捏他的肩说，哥哥在呢，疼就掐我。
电子提示声播报了，请他去三号诊室就诊。
医生检查后，推推眼镜说问题不大，先吃这个药...你休息不太好吧？回去得多睡觉。
握着病历走出诊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固执的一切都是虚妄。他故意逃避，故作冷漠，都算无理取闹。无可否认的是，高卿尘很喜欢他，虽然跟他期盼的方向有所偏差，但找不出一个人比高卿尘更爱他——就像找不出一个人比他对高卿尘更好了。
随便他怎么种吧。他想。以后他爱种橘子就种橘子，爱种瓜就种瓜。一个喜欢他的苹果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毕竟比其他水果更喜欢他...这也算特别。
他取完药有点口渴，便去一楼的贩卖机买水。刚刚应该喝点保温杯的水的，现在高卿尘给他气走了。早知道...他往旁边几排座椅一扫，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九哥哥？”他仔细确认了一遍，才敢走到他面前。
高卿尘虚虚搂住腿上的包和纸袋，点着下巴打瞌睡。尹浩宇又轻声唤了几次，他才揉着眼睛看过来。
“怎么说的？我刚要给你打电话。”他打了个哈欠，冒出点眼泪，低头翻了翻包，撅起嘴。
尹浩宇从裤兜里摸出餐巾纸给他，提提手中的塑料袋：“拿过药了。医生说好好休息就行。”
“对呀，你还是要多睡觉。”
“好。”
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对视。高卿尘的眼神还有点未睡醒的朦胧，呆呆地抱着怀里的纸袋。还挺可爱。尹浩宇没忍住弯起了嘴角。
高卿尘看他笑，虽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很高兴，嘴上开玩笑地埋怨：“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赌气呢…”又扬了扬手里的纸袋：“你不是喜欢奶黄包吗？我就去买了点。医院食堂的...不好吃可不怪我。”
尹浩宇接过纸袋，向他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还想喝绿豆汤，小九哥哥。”
“好啊，我也想喝！你家有冰糖吧？咱俩路过楼下超市带点绿豆就行了…”
尹浩宇握住那只被空调吹得微微发凉的手，轻轻晃两下：“嗯，我们回家吧。”
5.
从医院回来，隔日便是周末。尹浩宇烧基本退了，只是有些咳嗽。高卿尘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昨天煮了桂花绿豆汤，今早做了柑橘炖雪梨。晚上...高卿尘刚刚才去完菜场，买了做晚餐的香菇、木耳和山药，还带了一斤白玉枇杷。作为小九哥哥捧在手心的病患，尹浩宇只需在沙发和床两点一线活动，惬意地欣赏高卿尘戴着小黄鸭围裙忙来忙去的样子。
高卿尘腰细，围裙扎在腰后绑了个结，仍显得松垮。看他切菜是件赏心悦目的事。轻快利落地“吨吨”几刀，菱形的山药片就码好在一边了。尹浩宇趴在沙发靠背上看他的动作，以前他总觉得小九哥哥像学表演、学艺术的，后来才知道他理科很好。不论是做实验做题还是做菜，都是冷静干脆一以贯之。但他对自己却很温柔，有时也幼稚...无论怎样他都很喜欢。他的喜欢是习惯。
很快到晚餐的时间。高卿尘解下围裙喊他洗手端菜。两人面对面在小饭厅的大理石纹圆桌上坐下。虽然是几样清淡的素菜，却色香俱应。尹浩宇夹了片黏着汤汁的山药放进碗里。软糯的米饭和山药片是两种形态的晶莹。
尹浩宇咬着筷尖，突然问：“小九哥哥，你打算一直留在学校吗？”
高卿尘嚼着木耳的动作停顿了，他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等嘴里的菜咽下去，道：“我才进校一年多，后面再做打算吧。你呢，留学的事项开始准备了吗？”
“我也还在考虑。”尹浩宇低头戳了戳碗里的米粒，“他们俩说尊重我的想法。我最近在想，留在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而且我离不开你呀。”尹浩宇故作忧愁地道。
高卿尘不客气地飞过去一眼：“乱说什么呢？”心里却在想，事实恰恰相反，是他离不开尹浩宇。
吃完尹浩宇抢着去洗碗。高卿尘把厨房丢给他，找了只瓷盘去客厅剥枇杷。水声逐渐停了，尹浩宇擦干手后打开冰箱，探头出来，问他要不要喝饮料。他走过去看，除了可乐橙汁之类，还有几罐苹果酒放在侧面，是很熟悉的包装。他拿了一罐挑眉问道：“这个...？”
尹浩宇连忙解释：“你不是喜欢吗？我特意买的。”
用客厅的电视投屏了一部悬疑片。看了一小半，百无聊赖，尹浩宇歪在高卿尘肩上抱着盘子吃枇杷。看到男主角收到一条匿名恐吓短信，在街头惊慌地四顾，他突然想起什么，从高卿尘身上起来，坐直了身子。
“小九哥哥，你有没有收到过什么短信？”
“短信？”高卿尘抿了一口酒，也想起来，转头看向他：“你这么一说，是收到过。我俩的照片，拍的很糊。我本来准备直接找他，不过那人很快跟我道歉了...我想是哪个学生莫名其妙呢。”
尹浩宇把陈安找他的事情简略地跟高卿尘说了一番。高卿尘结合之前从刘宇那听说的，很快理出了全貌。两人针对陈家的事讨论了一会儿，尹浩宇摸着下巴感叹：“我后来一想，她那个照片根本起不到威胁作用。而且事实就是我抱了抱你，其他什么也没做。”
说到这里无法不想起那晚被感性左右的回忆，高卿尘好奇地问：“你那天是第一次喝酒吗？”
尹浩宇点了点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又靠在一起看了会儿，刚刚讲话时错过不少重要片段，情节已经串联不上。但是谁也没有倒回去重放的意思，就这么云里雾里地看下去。事实上他们的心思早就不在电影上了，不过拿它充盈思维发散的空隙。
尹浩宇嗅了嗅萦绕在高卿尘脖颈间的茉莉香气，说：“你以前用青苹果的沐浴露，很好闻。”
“这个不好闻吗？”高卿尘抬起手腕凑到鼻尖。
尹浩宇说：“也挺香的，你一直好闻。等等，你在家还抹了香水？这个后调...有点奇怪。什么牌子？”
“包在床头柜，你去翻翻。”高卿尘说。
等高卿尘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慌地叫着“等一下等一下”跑进房间时，果然看见了让他倒吸凉气的场景。
尹浩宇左手握着香水瓶，右手捏着个巴掌大的纸盒，里面的蓝色纸方块纷纷落落散了一地。
“小九哥哥，”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纸片，声音含有异常地起伏，“这是什么？”
高卿尘急速运转着大脑，企图在沉默的十几秒内编出一个不那么虚假的说法。然而最终还是无果，那就实话实说吧。他想到那天张嘉元在咖啡机前跟他说的话。那天下午他回办公室，把它们从抽屉里翻出来重读了一遍，找了只纸盒装起来，是想带回家好好珍藏的。这些折成整齐小方块的便签，因尹浩宇的一两行字而弥足珍贵。被本人发现的尴尬逐渐被另一种坦诚的欲望所取代，这种感觉很陌生而强烈。他走到床边，弯腰把它们一片片地捡起来，动作轻柔地放进手心。
尹浩宇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会儿，也弯下身帮忙。
高卿尘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从方块堆里挑了一个展开，模仿着尹浩宇撒娇时的语气读起来：“小九哥哥，昨天你怎么没来看比赛？明天下午三点是决赛啦，不可以忘！”
“小九哥哥，谢谢你的伞！下次还想去你家。”
“小九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兔子？我上周去宠物市场——啊！”
尹浩宇羞耻地红着脸过来抢，高卿尘边躲边痛快地笑出声。腿脚互相绊了一下，两人重心一偏，抓着对方的手臂跌在床上，开始手忙脚乱地互相挠痒，最后以高卿尘笑得捂着肚子差点从床边翻下去，尹浩宇吓得赶紧将人一把捞回来为终。高卿尘攀着他的右肩在他怀里眨巴眼睛，身上的茉莉香味似乎骤然馥郁起来，在开阖的唇间，还传来甘醇的苹果酒的气味。他多么想向那蛊惑神经的香气靠近，但是...
尹浩宇慢慢松开手臂，让高卿尘平躺在床上。掩饰什么似的摸摸鼻子：“你的酒闻起来好甜，我过会儿也想喝一点。”
高卿尘撑着手臂坐起来，尹浩宇心里失落，不想看他的表情，便背对他坐在了床沿。
“小九哥哥，”他摩挲着深蓝色的床单，像在自说自话，“你真的不能只喜欢一个苹果吗？”
“...你说什么？”
尹浩宇嗫嚅半天，忍着心里的难过，把陈安的苹果理论讲给高卿尘听。还没说到最后，就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后背。
“谁编出来的歪理？”高卿尘斜眼看他。
尹浩宇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不是说过对大家都一样吗？反正你等大家变成了熟苹果了，你就不管——”
“什么大家？你就是你。”高卿尘打断了他，“这个理论的假设就不成立。如果是你想的那个方面...我至始至终就种了一棵树，树上只有一个苹果。”
“我怎么可能不管？如果它想正常地掉，无论在哪个方向我都能接住。但现在看来，那个苹果有点特立独行，让我一直想不到接住它的办法。不过现在，”他顿了顿，“我不想好好去接了。反正——”
高卿尘看着尹浩宇的眼睛。
“它已经砸中我了。”
尹浩宇呼吸有些急促，他深深望回去，想了半天，只咬着牙蹦出来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高卿尘别过头，轻飘飘地说：“刚才，你不是说想尝尝苹果酒的味道吗？”
他指指自己的嘴唇。
“我批准了。”
-Fin-
注：乐队演奏的是魔力红的《Lost Stars》，歌词及翻译来源于网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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